環保浪潮下中國企業的掙扎、破滅和改變
過去幾年,中國在環境治理方面使用了約談、督查等行政手段、法律手段,解決了長期以來欠下的歷史舊賬。接下來,需要從激勵機制、動力機制著手,解決環保背后的深層次問題,把環保和經濟需求結合起來。
五年時間,北京的PM2.5平均濃度下降35.6%,其背后是一系列高代價甚至爭議性的措施,包括政府對工業污染的大刀闊斧式治理。
國務院2013年9月出臺的《大氣污染防治行動計劃》(下稱“大氣十條”)要求,到2017年,全國地級及以上城市可吸入顆粒物(PM2.5)濃度比2012年下降10%以上,優良天數逐年提高;京津冀、長三角、珠三角等區域細顆粒物濃度分別下降25%、20%、15%左右,其中北京市細顆粒物年均濃度控制在60微克/立方米左右。
這一目標下,中央和地方政府采取了各種措施改善空氣質量,污染治理力度之大、監管執法尺度之嚴前所未有。2017年,北京交出了PM2.5平均濃度58微克/立方米的成績單。
環保浪潮下,或者黯然離場,或者順勢而上,企業主演繹著一出出生死沉浮的故事。
保定人柳舟(化名)關閉了位于安新縣的工廠,以招商引資項目的名義遷往外省;邯鄲人劉占紅新建了一個工業園區,吸納昔日的“散亂污”企業入駐;邢臺的“散亂污”企業負責人唐曉敏放棄了舊行當,開始接觸全新的寵物食品領域……而觀望者們仍在掙扎中期待“好轉”的一天。
環保大地震
523個銹跡斑斑、形態各異的燃煤鍋爐矗立在邢臺市中心的一塊空地上,其間雜草搖曳,統一的褪色標簽顯示著它們過去供給能量的對象,有敬老院、鄉鎮澡堂,也有化工廠、建材廠。
燃煤污染是造成河北大氣污染嚴重的重要原因。河北省要求,2017年10月底前,各市城鄉接合部和縣城全部淘汰10蒸噸及以下燃煤鍋爐。邢臺市提前四個月完成了全市2384臺10蒸噸及以下燃煤鍋爐取締工作。新的問題是,鍋爐數量太多,環保部門很難找到可以長期堆放的地點。
和10蒸噸以下的燃煤鍋爐一樣,大部分依賴小燃煤鍋爐維持運轉的“散亂污”企業也將成為歷史。所謂“散亂污”企業,大多數不符合國家產業政策和當地產業布局規劃,污染物排放很難達標,有的甚至沒有土地、環保、工商、質監等手續。
1998年,28歲的唐獻強在麥田里搭了個棚子,架起鍋爐,開始制造板材。板坯鋪裝成型后,需要經歷熱壓環節才能成為板材,這個環節會用到膠粘劑,氣味非常刺鼻。彼時,唐獻強所在的邢臺市南和縣賈宋村,有許多人家從事板材行業。唐獻強回憶,判斷一戶人家經濟條件如何,就看他家院子里有沒有冒黑煙,“冒黑煙說明在生產、有生意,不冒了說明沒生意”。
唐曉敏會開貨車,就跑起了運輸,把賈宋村的板材運到北京、天津。2010年,唐曉敏積攢了一些本錢,從院子里騰出3畝地,也成為了“散亂污”企業大軍中的一員。
邢臺市板材行業曾為一代人提供生計。邢臺板材加工業起步于上世紀80年代中后期,主要分布在開發區、橋東區、南和縣等地。經過30多年發展,企業數量達2370家,從業人員16萬余人。邢臺市環保局一位工作人員告訴《財經》記者,他父母過去就在板材廠打工,每當寒暑假,他就跑到工廠去幫父母熬膠、裁板、壓材。
隨著“大氣十條”收官之年的逼近,加之重污染天氣頻現,2017年4月,原環境保護部從全國抽調5600名環境執法人員,對京津冀及周邊地區“2+26”城市開展為期一年的大氣污染防治強化督查。“2+26”城市是指北京、天津及河北、山西、山東、河南等省的多個城市。
三個月后,通報顯示,督查涉及的3.2萬家企業中,存在環境違法問題的達到64%以上,尤其是“散亂污”企業問題、治污設施不完善等違法問題數量突出。監管部門表示,9月底,不能進行升級改造的企業一律要進行取締關閉。到了冬季如果發現這類問題,不但要嚴格處理企業,還要追責地方政府。
“散亂污”整治在2017年被推向高潮,僅京津冀地區治理的“散亂污”企業就超過了13萬家。2017年,邢臺市集中整治完成5459家“散亂污”企業,比河北省要求的時間表提前了兩個多月。
過去,邢臺市東華路兩側有成片的板材加工廠,大貨車不斷往來,如今,這些廠房已夷為平地,有的地方種上了樹,有的地方覆蓋著一層綠色塑料膜。坐車經過東華路時,邢臺市環保局宣教科科長賈如琢向《財經》記者回憶去年他經過此處時的強烈震撼感,彼時“散亂污”整治工作剛完成,“兩邊的房子都拆平了,好像地震后一樣”。
環境政策放寬了?
唐曉敏的板材廠有八個工人,妻子負責管理日常事務,他負責對外銷售,每年能掙10萬元。得到整改通知時,他并沒當回事,認為環保只是“一陣風”。
曾參與強化督查的環境執法人員告訴《財經》記者,“散亂污”企業生存能力極強,“隨時關停,隨時可以換個地方復工,就像打地鼠一樣打不完”。
為了防止“散亂污”企業“死灰復燃”,生態環境部要求各地方政府按照“兩斷三清”(斷水、斷電,清原料、清設備、清產品)的要求取締“散亂污”企業,使其不具備恢復生產的條件。
斷水斷電成了壓倒唐曉敏的最后一根稻草,也迫使他另尋出路。南和縣政府多次組織活動,引導“散亂污”企業主轉行。唐曉敏趁這個機會到北京、上海等地參加展會,挖掘商機,最終他決定從事寵物食品加工行業。另兩位板材廠負責人也有此意,于是三人合伙成立了一家寵物食品公司。
感受到環保壓力后,在保定市安新縣從事金屬加工行業的柳舟關掉廠子,作為招商引資項目遷到了華北地區的一個國家級貧困縣。柳舟擴建了工廠,同時提升了環保設施。這里環保政策相對寬松,當地政府也很肯定他所帶來的扶貧作用。
不過,最近柳舟感到一些不公平,他發現一些污染企業仍在保定生產,“踏踏實實做企業的都走了,留下的(‘散亂污’企業)是社會人,有本事的人”。
環保組織“空氣俠”的發起人趙亮曾在多地調研空氣污染問題,他也在保定發現了企業偷排現象。10月30日晚,他帶領《財經》記者來到保定市清苑縣望亭鄉大望亭村,334省道北面的一家企業機器轟鳴,黑煙如同一朵巨大的蘑菇云籠罩在廠房頂端,空氣中散發著刺鼻的味道。趙亮發現這家企業位于“回”字形中心,廠區外面有兩圈圍墻,兩道圍墻之間隔著荒地和農田,他摸索了一個多小時也沒有找到廠房的正門。
依舊存在的偷排行為讓柳舟對當地環保部門的監管力度感到質疑。唐曉敏昔日的同行們則盼望著邢臺市放寬環境政策的一天,他們在環保浪潮中掙扎、猶豫,不斷向唐曉敏打聽近況,謹慎地計算著轉型成本。